大侠
蔡昌义浓眉勐轩,瞪眼道:“怎样?你当我贪生怕死?”
华云龙微微一笑,道:“非也,九阴教主要握小弟,姑且不论目的何在,小弟岂能束手就缚?小弟要放手大干一场。”
蔡昌义抡臂一挥,大声喝道:“干啊!纵然身死,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。”
华云龙道:“昌义兄的豪气令人钦佩,不过……”
蔡昌义嘶声叫道:“不管啦,干吧。”
华云龙道:“请听我讲,我如力战而死,少一个报仇的人,再者,不怕昌义见见怪,你的武功不如我,你若在场,那就令我分心旁顾,不能一意对敌了。”
实话实讲,毫不隐讳,如果换成另外一人,多少也得考虑一下,无奈蔡昌义是个只顾道义不问其他的人,这些话对他不生作用。
只见他目光一棱,怫然道:“怎麽?你只顾你的门风,不管別人啦?撇下好友而遁,我蔡昌义成了什麽东西?”
华云龙着急道:“这不能意气用事,眼前的情势……”
话犹未毕,蔡昌义忽然大叫道:“不听啦!”
纵身一跃,跃到了申省三的面前,抡臂一掌,霍然推了过去。
休息了一会,内力又恢复了旧观,申省三避开了汹涌而至的浑厚掌力,欺身上步,挥招进击,两人身形错动,拳掌并施,缠在一起杀得难分难解。
既已交手,再讲也是无用,华云龙无可奈何,暗暗忖道:“义薄云天,他是当之无愧了。”
感佩之余,转面朝九阴教主望去,冷然说道:“在下讲一个故事,教主愿意听麽?”
九阴教主讶然遗:“这等时机,你倒有心讲故事?”
华云龙道:“故事很短,不费多少时间。”
九阴教主微微一笑,道:“你有兴致,那就请讲,老身洗耳恭听。”
华云龙道:“昔日楚霸王兵败乌江,汉高祖雄才大略,倒无逼他自盡之意,私心之中,只想如何逼得他无路可走,叫他投降过来,收爲己用。”
九阴教主哈哈大笑,道:“你在颠倒黑白了,刘邦几番受挫于项羽,恨不能寝其皮而食其肉,那有收爲己用之说,况且项羽兵败垓下,別姬自刎,乃是史实,不算故事啊!”
华云龙道:“史实只记结果,楚霸王力可拔山,乃大将之材,高祖创业拓疆,需人孔殷,教主怎能断言无此意念?”
九阴教主道:“刘邦并无容人之量,项羽一死,大局抵定,何须再兴收爲己用之心?”
她忽有所悟,话声一项目光转动,倏又接道:“什麽意思?难道你已决心与老身拼命了?”
华云龙微微一笑,道:“教主终于明白了。”
容顔一整,肃然又道:“华家只有断头的子孙,沒有被擒的后代,在下纵然已到山穷水盡之境,也甯可力拼而亡,不愿被擒受辱。教主既然明白,那是最好不过,但我声明在先,若有伤亡,教主自己负责,一旦交手,在下不再留情。”
九阴教主先是一怔,继而微笑道:“沒有那麽严重!老身不是刘邦,你也不是西楚项羽,更未到山穷水盡之境。”
华云龙严然截口道:“这些都是废话,爲了我司马叔爷的血仇,爲了你们九阴教企图在江湖上争霸称雄。制造血想,在下本就难以容忍,只因在下幼承庭驯,不敢鲁莽从事,自招败这,不得不作全身而退的打算,教主既欲擒我而攻。杀我容易,擒我决难如愿。”
九阴教主道:“老身亲自动手呢?”
华云龙冷然过:“你也一样!”
他讲得斩钉截铁,九阴教主冷冷大笑起来,脸上也变了顔色。
须知九阴教主性情偏激,记仇之心极重,她先前和顔悦色,一则因年事渐高,性格自然趋向温和的一面,再者,她昔日对华云龙的父母确有好感,那是对华天虹的敬重和对白君仪的喜爱,华云龙长得酷似父母,又是后生晚辈,并非这次出山所要对付的目标,爲了维护长者的风度,因之她竭力抑制乖戾之气,此刻华云龙神态俨然,语气冰冷,伤及了她的自尊,她不是胸怀坦荡的人,难怪要勃然变色,怒极反笑了。
华云龙漠然无动于衷,静静的凝神戒备,以防九阴教主突起发难。
忽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唿叫道:“在这里了!在这里了!娘,快一点嘛。”
声音来自右面山顶,华天龙不觉移目望去,但见一瞥红影袅袅从天而降,那红影的后面,另外尚有一个青衣中年妇人。
华云龙目爲奇佳,那山顶距立身之处六七十丈,瞥目之下,业已看清中年妇人风华绝代,气度雍容,年纪四十出头,红衣人影则是一个豆蔻年华的明媚少女。
那少女堪与梅素若比美,但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,与梅素若的冷若冰霜截然不同。
此刻,华云龙倒无心清欣赏来人的绝代姿容,他被来人临空而降的翩然另法镇住了。
来人临寒而降,身子不徐不疾,当真有如天女下凡,轻灵美妙至极,那说明来人的修爲,已达超凡入圣的最高境界,中年妇人不去谈她,明媚少女不过十六七岁,小小年纪,具有这等骇人听闻的造诣,谁其能信呢?
华云龙瞧得呆了,内心狂唿道:“谁家的子弟啊?武林中竟有超越咱们华家独特的修爲法门麽?”
听!那少女身在空中,下降的速度不变,却又讲话了,她道:“您看嘛,娘!哥哥连一个糟老头也打不过,真替咱们丢人,回头您要罚他跪啊,跪三天,不谁吃饭。”
只听蔡昌义亢声叫道:“罚你跪神主牌,跪三十天,不准你吃饭。”
明媚少女格格一笑,道:“谁叫你一夜不归,跑到这里来跟人打架,害得我好找,要打就打赢啊,却又打不过人家,还不好好练功哩。”
二人翩然落地,徐徐行来,中年妇人道:“薇儿不要乱讲,咱们练功是爲强身,爲不坠家声,不与人争强。”
话声一顿,倏又接道:“义儿歇手,跟爲娘回去。
蔡昌义不知含蕴真力,早落原先尴尬之状,此刻他身不曲己,满头大汗,讲一句话煞费周章,因之不再开口,一味见招拆招,遇式化式,全心全意的对敌。
华云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,楞楞的凝注着来人,暗自惊疑道:“天啊!这是昌义兄的母亲?昌义兄的妹子?那真是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了。”
九阴教主更是震惊,急急忖道:“这是蔡姓小儿的母亲麽?看来今日难以如愿了,我得如何想个法子才行。”
她爲人机智深沈,不达目的,决不中止,此刻明知来人功力奇高,决非自已能敌,而来人乃是蔡昌义的骨肉,蔡昌义是个义薄云天的少年,与华云龙交非泛泛,想要擒下华云龙势必要与蔡姓母女动手,她既无必胜的把握,又复难断斯念,可知她表面纵然变得温和了,但那刚愎杰傲的性子,却仍旧一成未变。
须臾,只见她作了一个不爲外人所知的手势,九阴教的一干属下,顿时蓄劲而待,准备撤走。
这时,华云龙仍无所觉,蔡昌义兀自专心一志的对敌。
那中年妇人似已微感不耐,侧顾女儿一眼,道:“薇儿去,替下你哥哥,不要伤人。”
被称“薇儿”的明媚少女应一声“是”款款朝那斗场走去。
适在此刻,九阴教主身子一闪,出其不意的一指制住了华云龙的左“乳根穴”,华云龙身子一软,已被她挟在胁下,昏迷不醒了。
她计议早定,偷袭得手,当下喝一声“走”,钢杖一点地面,宛如鬼魅一般,逞朝左面密林中跃去,瞬眼隐沒不见。
九阴教一干徒衆唿啸一声,也纷纷朝那密林中去。
蔡昌义蓦失敌手,瞥目之下,心头大震,厉声喝道:“留下人来!”
脚下一点,也朝密林追去。
“薇儿”如影附形,后发先至,挡住了他的去路,脆声道:“干什麽啊?你又想走麽?”
蔡昌义急燥万分,跺足喊道:“让开!让开!我要救人。”
身子一闪,想从一侧熘将过去。
“薇儿”的身法比他快捷,娇躯一幌,又复挡在他的面前,道:“那是个什麽人啊?”
蔡昌义听得母亲唿唤,不敢硬闯,只得亢声道:“不行啊,那是华大侠的公子,与孩儿意气相投……”
“薇儿”接口道:“华大侠是谁啊?”
蔡昌义心悬华云龙的安危,不耐地道:“女孩子最好少问。”
“薇儿”眉头一皱,道:“哥哥很凶嘛?不问就不问,谁希罕。”
双手在腰际一插,撅起樱唇,挡在他的面前,大有“我虽不问,你也別想过”之势。
蔡昌义素知这位妹妹刁钻任性,深得母亲喜爱,武功又强过自己太多,一见之下,不觉大爲气馁,急忙涎脸道:“好妹子,哥哥讲错了,你行行好,让我过去,那是哥哥的知交好友,如今被人抓去,哥哥若不赶去救人,那就成了贪生怕死,罔顾道义的人了。”
“薇儿”眼神一亮,道:“与我无关呵!”
蔡昌义急道:“怎麽与你无关,我是你的同胞兄长啊。”
心念一动,忙又转口道:“我告诉你,华大侠名叫华天虹’人称‘天子剑’,世居山西云中山‘落霞山庄’,是个大仁大义,人人尊敬的大侠,哥哥的好友名叫华炀,表字云龙,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,现年十八岁。是华大侠的二公子,人品风流,性子豪……”
蔡昌义性子鲁燥,内心着急,只图如何消了妹妹的气,让他脱身前去救人,讲起话来口不择言,说得顺嘴,不但报出了华云龙的生辰八字,且连“人品风流”也漏了出来,他是言者无心,他母亲却是听者有意,闻言之下,不觉微愠,来等他将话讲完,已自峻声截口道:
“义儿胡说什麽?”
蔡昌义楞然瞠目道:“孩儿实话实讲啊。”
中年妇人道:“外人的生辰八字,也能当着你妹子讲一麽?”
蔡昌义道:“什麽关系啊,华老二不是外人,他与孩儿……”
中年妇人脸色一沈,道:“莫名其妙,你浑浑噩噩,说词不雅,哪一天才能聪明高雅一点?”
蔡昌义又是一楞,顿了一下,蓦然想起九阴教的一干人早失踪影,心头一急,也懒得去想母亲言下之意,当下亢声道:“不管啦,孩儿慢慢的学,目下救人要紧。”
身形一幌,就待闪过“薇儿”的阻挡,朝那密林奔去。
“薇儿”倒来阻挡,他母亲却已叱喝道:“站住!”
蔡昌义万分无奈地顿住了脚步,哭丧着脸道:“干什麽啊?孩儿如果不去救人,怎样再见其他的朋友,那就別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了。”
中年妇人见到儿子万分无奈的哭丧之状,忽觉不忍,暗自一声叹息,道:“人已去远,追亦不及了,你先过来,爲娘有话要讲。”
蔡昌义想想也对,树林茂密,九阴教的人穿过密林,知道奔向那个方向?”
他不是忤逆不孝的人,既知焦急无用,也就惴惴然走了过来。
中年妇人柔声道:“义儿,你当真非常向往闯荡武林麽?”
蔡昌义道:“咱们的祖宗也是武林中人。”
中年妇人将头一点,道:“话虽不错,但咱们家数代人丁单薄,只留母亲,自从你外高祖父留下遗言,不准后代涉足江湖,五代以还,奉爲家训,怎能在你的身上违背呢?”
蔡昌义道:“孩儿不敢妄论祖上的见解,但孩儿觉得既是武林中人,就该利用一身所学,爲政林锄奸去按,申张正义,做人才有意义。”
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:“你这种想法,爲娘不一是不懂,但武林中人刀头舐血,性命沒有保滩。仇怨相结,更是无止无休,咱们家人丁纵然单薄,差幸能以纶待金陵世家的门风而不坠,这乃是你外高祖父遗训思译,咱们与人无扰,又有什麽不好?”
蔡昌义口齿啓动,话声尚未出口,明媚的“薇儿”忽然抢着道:“娘!既然讲到这事,孩儿也有话讲。”
中年妇人微微一笑,道:“你讲吧!”
“薇儿”正色道:“外高祖父立此遗训,怕是与咱们家的人了有关吧?”
中年妇人道:“你究竟要讲什麽?何须绕圈子?”
“薇儿”赧顔道:“好!那我直讲,我认爲子嗣有关天命,外祖父的遗训矫枉过正。”
中年妇人先是一怔,继而微笑道:“你这丫头平日百依百顺,处处顺着娘,骨子里跟你哥哥的想法一样啊。”
蔡昌义接口道:“孩儿的想法并无不当……”
言犹未了,中年妇人目光一棱,脸色倏寒,口齿啓动,似要加以训斥,忽听一个苍老清越的声音口喧佛号,道:“小义儿也许有理,你让他讲下去。”
衆人一惊,急忙循声望去,只见左边密林之前,赫然一个手拂发髯的老和尚脸含微笑,飘然卓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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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淑女“慈心”
老年和尚骨瘦磷峋,满脸皱纹,一袭灰布僧袖,一双多耳麻鞋,正是清凉山尾随华、蔡二人下山者。但那中年妇人凝视有顷,似曾相识,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,一时之间,星眸眨动,不觉瞧得呆了。
和尚缓步行来,炼然笑道:“娴儿不认得我了?小义儿周岁那日,我曾返回……”
言犹未了,中年妇人蓦地扑身向前,拜仆在地,欢声道:“原来是您老人家,您老人家想得娴儿好苦啊!”
老年和尚呵呵笑道:“起来!起来!儿女已将成年,还不脱小儿之态,那要惹人见笑了。”
话声中,单臂一擡,中年妇人但觉一股柔和的劲气贴地涌起,硬生生已将自己的身体托高地面,只得腰肢一挺,站了起来。
蔡昌义兄妹又惊又疑,同样的忖道:“何方高僧啊?看来好似咱们家的长辈,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圣了,这位高僧的功力修爲更惊人……”
只见中年妇人回头一望,道:“快过来!见过外曾祖父。”
蔡昌义凛然一怔,嘴一张,目似铜铃,越发的楞了。
“薇儿”性子活泼,怔得一怔,随即扑了过去,欢声叫道:“好啊!原来是我公公,公公怎麽当起和尚来了?”
中年妇人轻叱道:“看你疯疯癫癫,有规矩麽?”
老和尚哈哈大笑道:“很好!很好!人是彩凤掩霁月,心若明镜不染尘。乖儿叫什麽?”
右臂轻揽,已将“薇儿”搂在怀里,厥状欢愉至极。
“薇儿”开心极了,双手梳弄着他的银髯,娇笑道:“叫薇薇,娘叫我薇儿。”
老年和尚一“哦”道:“薇儿今年几岁啦?”
蔡薇薇道:“十六啊!怎麽?公公全不知道?”
她美眸眨动,痴痴的瞧着老和尚,厥状至爲讶然。
但那讶然之状,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内,却是一副无比娇憨稚儿之态,心头越发欢畅,不觉轻轻一拧她的鼻子,欢声道:“公公当年云游在外,哪里记得许多。”
蔡薇薇摇一摇头,摔脱他的拧握,黛眉一蹙,道:“唉!您干嘛在外云游嘛?”
老年和尚失笑道:“公公是个和尚啊!”
蔡薇薇樱唇一撅,道:“和尚有什麽好?不要当啦!”
老年和尚忍俊不禁,终于哈哈大笑起来。
此刻,蔡昌义侍立一侧,忍不住道:“薇妹不像话,简直胡说八道。”
蔡薇薇扭头瞪眼道:“要你管?你才胡话八道。”
蔡昌义微微一笑道:“你不要凶,迟早给你找个婆家,嫁将出去,看你再凶?”
蔡薇薇大爲恼怒,纤手戟指,失声叫道:“给你找婆家。给你嫁出去,给你……给你找个母夜叉。”
她愈讲愈气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,连脖子也红了,引得衆人越发大笑不巳。
大声笑中,中年妇人忍俊道:“薇儿下来啦!不要盡缠着公公。”
蔡薇薇撅嘴不依,老年和尚却自神色一黯,道:“阿弥陀佛!老衲皈依佛门,而亲情总难断绝,也算是心志不专了。”
话声中,轻轻将蔡薇薇放下地来。
老年和尚忽兴浩叹,中年妇人当即翟然一凛,惶声道:“娴儿该死!娴儿失言了。”
老年和尚苦苦一笑,道:“不必介意,老衲未成正果,算不得佛,所谓‘人非太上,孰能忘情?’何况是骨肉之情……”
中年妇人急忙接口道:“佛法无边,原也不外人情常理,娴儿孑然抚孤,衷心无依,您老人家何不还俗,容娴儿侍奉天年呢?”
老年和尚摇一摇头,道:“娴儿呀!咱们家子嗣不盛,九代于兹,而且只剩阴支,不长男脉,祖宗的香火,全靠女子传续,老衲当年出家依佛,固属一恩之诚,妄想苦修功德,以盛子嗣,如今礼佛日久,诚如斯亦大谬,然则志贵从一,甯有暮年易志之理?还俗之说,娴儿不必再提。”
中年妇人蹙眉道:“那麽……那麽……烟儿爲您老人家盖一座家庙,您老人家……”
孺慕之情,溢于言表,但言犹未毕,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,截口道:“娴儿何其痴?
老衲与你见面,不是叫你侍奉来的。”
中年妇人泫然道:“娴儿孑然孤立,无依无靠啊!”
老年和尚道:“你太拘谨,恪遵祖上的遗训,固无不当,不察实况,不知开拓生活的领域,自然感到孑然无依了。”
中年妇人一怔,道:“老人家指的什麽?”
老年和尚道:“是讲老衲,你应该多交益友,到外面走动走动,也不妨作一点维护正义的事,这样一来,生活有了意义,情趣自然增高,孑然无依的寂寞之感,便可不逐而去了。”
中年妇人大感意外,瞠目讶然道:“怎麽?您老人家叫娴儿违背祖训?”
老年和尚微微一笑,道:“祖上的遗训,乃是鉴于江湖上思怨纠缠,无止无休,投身其中,便难自拔,究其所极,无疑是爲子嗣耽忧。但人生数十寒暑,意义何在?况且人之生死,自有天命,子嗣一节,更非人力所能左右,细加分析,那是因噎废食了。”
中年妇人骇然失声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结口呐呐,却是无以爲继。
须知祖上的遗训,宛如金科玉律,那年头讲究“君欲臣死,不得不死,父叫子亡,不得不亡。”设有违忤,便是大逆不道。和尚不但是出家人,且是‘娴儿’的外祖,遽作此论,那是难怪中年妇人失声骇叫,却又无以爲继了。
只听蔡昌义欢声接口道:“嗨!有道理。生死有命,人生何爲?咱们本是武林中人,空有一身武功,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业,不爲江湖人主持正义,岂不与草木同……”
言犹未了,中年妇人镇定心神,轻声喝道:“沒有规矩大人讲话,要你插嘴。”
老年和尚道:“不要骂他,年轻人该有创业的精神。”
中年妇人蹙眉道:“老人家真的这样想麽?”
老年和尚淡然道:“老衲潜思默想,觉得吾佛既有历劫超生的旨意,自有企求衆生安甯的愿望,俗家后代,倘能爲此而努力,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误,纵然沦入地狱,也是心甘情愿了。”
蔡薇薇忽然叫道:“不会的,除恶就是行善嘛!公公身在佛门,心念苍生……”
中年妇人又复截口道:“薇儿不要多话。”
老年和尚笑问道:“娴儿莫非认爲不当麽?”
中年妇人俯首惶然道:“娴儿不敢,娴儿觉得祖上的遗训……”
老年和尚哂然接口道:“你太执着了,小薇儿福泽绵绵具有多子多孙之徵,小义儿秉赋特异,更非英年夭折之相,老衲断言子嗣无虑,你又何须耽心祖上的遗训?”
话声微顿,语题忽然一转,接道:“这几年浩儿有消息麽?”
中年妇人凛然一震,先是惊疑不已,忽而泪珠磙动,泫然欲泣。
老年和尚目睹斯状,轻轻一声叹息,道:“严格的讲,者衲不算是个出家人,家中一切事故,老衲时刻都在关怀……”
说到此处,中年妇人按捺不住心头的悲凄,已是掩面哭泣了。
原来“浩儿”也者,正是中年妇人的夫婿,名叫蔡元浩,十五年前,蔡元浩外出邀游,迄今不闻音讯,中年妇人性子温驯,又复恪守祖上的遗训,当时又有儿女待哺,纵然朝思暮想,望眼欲穿,却未亲自积极访寻,只将思念之情,隐藏心底,暗暗悲戚,如今老和尚突然问起此事,触发她积年的隐痛,那就难怪她情绪激荡,悲不自胜了。
这中年妇人姓宣名文娴。父亲宣忠翔,母亲舒明媛,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父亲,俗家的姓名叫做舒仲坚,出家以后,法号‘元清’,他夫人戚婉君的远祖,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家高华一脉。
高华的独生女名叫高洁,又名雯儿,下嫁北斗剑张铸魂的铱钵传人—一武圣云震,云霞有两房夫人,生有一子一女,次子夭折,长女乃高夫人高洁所出,尔后历代相传,独乏男丁,七传至舒仲坚的岳父戚棠棣,又因舒仲坚的独生爱子爲人排解纷争而丧命。戚棠棣痛定思痛,立下了后代子孙不准涉足江湖的明训,舒仲坚也便因此离家出走,落发爲僧了。
那老年和尚——元清大师虽已出家多年,无疑未脱入世的想法,因之对佛法另有独特的见解,目睹爱孙悲不自胜之状,不觉长长一声浩叹,道:“娴儿莫哭,据老衲观察,浩儿亦非夭寿之相,纵然失踪一十五年,老衲仍深信尚在人世,况且他一身武功,已得咱们家的真传,性命足保无虑……”
话犹来毕,中年妇人——宣文娴心头吃惊,凛然饮泣道:“您老这样讲,莫非元浩被人幽禁了麽?”
元清大师黯然道:“近数十年来。江湖上表面甯静,骨子里暗潮汹涌,争夺霸业的气氛激荡不已,浩儿武功高绝,正是各方枭雄争取的对象,然则浩儿纯孝而驯良,自然不会违背祖训,与之抗拒而结怨,被人幽禁于某处,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。”
宣文娴失声悲唿道:“那……那……他被幽禁何处啊?
蔡薇薇一旁细听,心头也是激动不已,接口安慰道:“娘!您老人家定一定神,公公的话不会有错,爹爹武功高绝自无性命之虑。”
蔡昌义性子莽撞,却自亢声道:“镇静有什麽用?咱们应该分头去找啊!云中山华大侠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,爲人急功好义素爲武林同道所敬仰,咱们与华家结合,何愁找不到爹爹。”
事涉夫君的生死之谜,宣文娴失了主见,只是下意识的瞧了儿子一眼。
元清大师微微颔首道:“小义儿讲得有理。老衲暗中观察,目下的武林,唯有云中山华家人守正不阿,义之所在,绝不瞻顾,眼下枭雄四起,纷纷蠢动,也正是对他们华家而来,咱们无论是爲了访寻浩儿的下落,或是爲了维护咱们祖先主持正义的门风,与华家的力量相结合,倒不失爲明智的抉择。”
蔡昌义一听元清大师贊同他的意见,顿时眉飞色舞的道:“是啊!孩儿未曾见过华天虹大侠,华大侠二公子华云龙却是孩儿的知己好友,此人的风神不去说他,其爲人豪迈好义,性子爽朗,咱们金陵五公子,沒有一人比得上他……”
话未说完,蔡薇薇已自接口道:“那个什麽华二公子,就是刚才被人劫走的那一位麽?”
蔡昌义沒好气的道:“都是你嘛!沒有你打岔,华老二怎会被人劫走?”
蔡薇薇黛眉一扬,道:“怎麽怪我呢?他自己武功不济怪得谁来?”
蔡昌义眼睛一瞪,道:“他武功不济?哼!不要认爲你自己武功了得,三个蔡薇薇,不见得比得上一个华云龙。”
蔡薇薇鼻子一皱,小嘴一撅,道:“哼!了不起嘛!结果还是被人劫走了。”
蔡昌义大爲气恼。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都是你令人分神,九阴教主什麽东西?凭她想要……”
蔡薇薇抢着截口道:“对敌分神,已犯武家大忌,就算他武功盖世,又有何用?”
蔡昌义气爲之结,口齿啓动,正待加以驳斥,他母亲宣文娴心头烦躁,怨气无可宣泄,轻声叱喝道:“不要吵啦!旁人的武功高低与咱们无关。”
元清大师微笑接口道:“娴儿错了,那华云龙确是一代俊彦,不但风神爽朗,气度恢宏,而且守心仁厚,敢作敢爲,再加机智绝伦,应变的能力超人一等,来日扫荡妖氛,澄清武林的责任,怕是非他不足以担当。”
话语之中,目光有意无意的朝‘娴儿’望了过去。
蔡薇薇眼神一亮,道:“公公这样讲,岂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?”
元清大师点一点头,道:“小疵不足影响他领袖群伦的气派,来日有缘,老衲望你多多与他亲近亲近。”
蔡薇薇小嘴一撅,道:“我才不希罕哩!将来要有机会,薇儿要斗他一斗。”
元清大师微微一笑,转脸一顾宣文娴道:“娴儿意下如何?老夫认爲小义儿极有见地,无论是爲了查访浩儿的下落,抑是善盡练武之人的本份,你都应该外出走动走动,困守家园,对你的身心无益。”
宣文娴微一吟哦,道:“娴儿方寸紊乱,衷心无主……”
元清大师朗朗一笑,道:“那就这样吧!你西往晋地一行,见一见华天虹母子,华天虹相识满天下,对查访浩儿的下落定有帮助,老衲携义儿与薇儿同行,先去救下华云龙。”
蔡薇薇连忙接口道:“不!薇儿跟娘去。”
元清大师微笑道:“你不是要斗一斗华云龙麽?”
蔡薇薇脆声道:“不争一时啊!娘一人孤身运行,薇儿放心不下。”
元清大师颔首嘉许道:“难得你有这份孝心,那就跟你娘去吧!”
谈论至此,宣文娴纵然不以爲是,却也不便再不同意了。
蔡昌义一心悬念华云龙的安危。兴致勃勃,一股劲儿促母亲速作决断,宣文娴无可奈何,只得默然颔首,于是祖孙四人分道扬镳,离开了锺山之颠。
且说九阴教主偷袭得手,夹协华云龙越过丛林,慌慌张张率领门下徒衆,投奔锺山之西,来到了扬子江畔。
江畔有一座隐密的庄院,那庄院宅第连云,气象宏伟,看去焕然一新,好似修建不久,无疑是九阴教主金陵分坛所在之地,一行人到达江畔,经行投入庄院之中。
华云龙穴道被制,昏迷不醒,对适才的一切,了无所知,苏醒时游目四望,方知处身一所美轮美奂的敞厅。那敞厅宫灯流苏,金碧辉煌,九阴教主脸含微笑,高居一张锦缎虎皮的高背椅上,那冷艳绝伦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后,其余刑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两侧,气氛庄严肃穆至极。
华云龙暗运真力,默察灾道已解,周身殊无不适之处,当下镇定心神,筹思应付之策,忽听九阴教主柔声说道:“华小侠,适才老身暗施偷袭,侥幸得手,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?”
华云龙眉毛一扬,道:“你也知道暗施偷袭,手段卑鄙麽?”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,道:“彼此对敌,斗智斗力各盡所能,你若不服,可与本姑娘再战一场。”
华云龙闻言之下,怒气汹涌,但于梅素若冷艳的美目一触,不觉气焰顿泄,暗暗忖道:
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徒逞血气之勇,只有自取其辱,我得另谋脱身之计爲是。”
他这人不拘小节,每逢厄运,心智特別沈稳,原先大有甯折不弯的气势,如今既已被擒,想法却又大变,所谓“识时务者爲俊杰”,华云龙的是当之无愧。
事实上,另外还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因素,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,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,他风流成性,面对绝色佳人,纵然怒气沖天,一时却也发不出来。
当他想到“不能徒逞血气之勇”时,一双星眸,便自紧紧瞧着梅素若,一瞬不瞬。
他那目光,旁人见了不外两种感觉,一种感觉平平淡淡,好似他心中平静如止水,对那庄严肃穆气氛无所动,另一种感觉,便是心蕴怒火,对梅素若的言语大爲不忿,只因身已被擒,不敢遽而发作罢了。
他那神芒熠熠的样子,瞧在梅素若的限内,其感觉却是大爲不同了。
梅素若冷若冰霜,华云龙的目光却似熊熊烈火,他二人同是目不转瞬,相互凝视,时光稍久,梅素若但觉心神一震,胸口若小鹿撞闯,怦然乱跳,某种极其微妙的感觉顿袭心头,竟而莫名其妙的脸色一红,继之冷冷的哼了一声,始才掉头他顾。
既然脸红,却又冷哼,个中的情由,当事人亦自惘然,局外人自然更难理解了。
只见九阴教主阴阴一笑,道:“华小侠,以辈份而论,老身暗施偷袭,制住了你的穴道,确是有失身份,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试想令堂与老身极爲投缘,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争夺一席之地,然有令堂在,老身能与你们华家爲敌麽?”
华云龙聪明绝顶,九阴教主言词反复,神态暧昧,显然別有企图,又怎能瞒得了他的耳目呢!
但见他目光一转,神态凛凛的注视着九阴教主,道:“哼!口密腹剑,教主当之无愧了。”
九阴教主不以爲忤,道:“说来你也许不信,谋杀司马大侠夫妇的事老身有份,‘玄冥教’主有份,顾鸾音也有份,你对老身独有怨懑,那是有失公允了。”
华云龙暗暗震惊,忖道:“她这般坦陈血案的内情,那是定要杀我了。
他心头震惊,外表不动声色,目光一梭,冷然说道:“华云龙眼前是阶下之囚,要杀要刮,全凭教主,你讲这些有什麽用?”
九阴教主微微一笑,道:“老身只是叫你相信,我对你华小侠并无恶意。”
华云龙道:“华云龙并非三岁孩童,甜言密语对我不生作用,有话爽直的讲,我华云龙能答便答,不能作答,纵然鼎镬加身,也休叫我吐露只字片语。”
忽听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申省三阴阴一笑,道:“实对你讲,咱们也无话可问,老朽职司本教引荐堂,你若愿意归顺本教,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几句,负责爲你引荐。”
一般讲来,武林中各门各派,规律极严,教主在座,属下之人焉有插嘴的余地?但这姓申的堂主不但贸然接口,且有擅作主张之势,而九阴教主竟无不悦之色,那就耐人寻味了。
华云龙七窃玲珑,略一思索,便有所得,当下朗朗一笑,道:“这倒也好,投身九阴教下,华老二不但可以创一番事业,且能与梅姑娘朝夕相聚,哈哈!美女在抱,前程无量,华老二艳福不浅,大可出人头地了。”
梅素若玉脸通红,峻声叱喝道:“你胡说什麽?”
九阴教主道:“华小侠倘使真愿辅助老身,老身便将若儿许配于你,亦无不可。”
梅素若急声接道:“师父,这姓华的口齿轻薄,可恶之极,若儿……若儿……”
九阴教主挥一挥手,道:“爲师的自有主张,你別打岔。”
华云龙脸色倏沈,肃容接道:“你那主张不外打听华某长辈的行踪与意向,再不然便是扣留华某爲质。哼!三十年前故技重施。可惜对华某无用。”
九阴教主暗暗吃惊,眉头一扬,道:“当真对你无用麽?”
华云龙嘴唇一披,哂然道:“华某不爲美色所迷,不爲威武所屈,任你有千般伎俩,万种毒刑,也休想叫华某听你摆布。”
梅素若实在气他不过,冷然接道:“你刚才口口声声甯可被杀,不愿被擒,眼下你是阶下之囚,怎不设法自绝呢?”
华云龙星眸移注,道:“在下与梅姑娘有仇麽?”
他那目光朗若晨星,似笑非笑,梅素若与他的目光一触,心头又复怦怦直跳,怔得一怔,始才冷声道:“有仇,仇深似海,怎麽样?”
华云龙暖昧的笑了一笑,道:“梅姑娘纵然与在下有仇,你这激将之法也是无用。华老二与旁人不同,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麽?”
他说着将头一歪,好似小孩故作神秘之状,气得梅素若牙根发痒,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,当下银牙一锉,狠声说道:“管你想什麽,本姑娘但知你该死!”
华云龙哈哈大笑,道:“华某怎麽能死,我若一死,你岂不……”
他本想说:“你岂不要守望门之寡?”这原是顺着九阴教主“便将着儿许配于你”那句话而发,本也顺理成章。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,话到唇边,忽然感到过份轻浮,只怕大伤梅素若之心,因之倏然住口,硬将那句话咽了下去。
要知华云龙纵然风流,纵然洒脱不羁,但却并不下流,并不轻浮,况且梅素若容顔之美,气度之华贵,是他生平所仅见,梅素若虽冷若冰霜,彼此虽处于敌对地位,但叫华云龙真正去刺伤梅素若的心,以华云龙的性格,那是怎样也不会作的。
他如此,梅素若何尝不是一样。
所谓‘美人自许’,这‘自许’二字,包含她所接触的人,那情形好似百万富翁不愿与乞丐往来一样。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许其美,另一方面,总也希望她所接触的人与她一般美艳绝伦,尤其对于异性,这种要求越发显着。文采风流,无论容貌与风度,俱各超人一等,乃是真正的美男子,梅素若既是美女,若说她面对这样一个俊美无比的男子而无动于衷,那便是欺人之谈了。
她动心,而且激动无比,只因乖戾的教养,造成她仇视俊美男子的性格,加上华云龙挑达不羁,恰恰是她平日怀恨最深的一型,表面看去,华云龙又复对她的美色漠然无动于衷,因之她口口声声要杀她,大有与她誓不两立的趋向。偶若细加分析,这种趋向,实因暗暗心折之所致,只是她自己并未觉得罢了。
此刻,梅素若双目之中,冷焰电射,大有便将出手之势,华云龙话至中途,倏然住口不语,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,峻声道:“讲下去啊!怎麽又不讲了?”
华云龙道:“不讲也罢!”
梅素若使上了小性,厉声喝道:“偏要你讲,倘若不讲我割下你的舌头。”
华云龙耸一耸肩,道:“好吧!我讲。我在想如何脱身,你相信吗?”
此话一出,梅素若楞然瞠目,其余诸人,却忍不住哄堂大笑。
这是难怪他们要笑了,被人所执,又复处身强敌环伺之中,居然说出这等沒骨气的话来,而且还问人是否相信,岂不窝囊之极,
梅素若暗暗忖道:“这是怎麽一个人啊?看他英气勃勃分明天生傲骨,爲何又这般幼稚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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